《潮剧史》引言

中国戏曲是世界戏剧艺术中一朵香气袭人的奇葩，它的写意性、虚拟性的艺术特征，程式化而又不囿于程式的表演艺术，灵活的时空转换，以及既夸张又含蓄的古朴美，风靡世界，不少戏曲剧团到世界各地演出，常常谢幕几次以至几十次。世界级的戏剧大师卓别林、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梅耶荷德、布莱希特等对戏曲十分欣赏。梅耶荷德甚至说：“未来戏剧的发展，要建立在中国戏曲写意性的基础上。”对中国戏曲一整套艺术体系给予很高评价。

潮剧是中国二三百个地方戏曲中最具特色的剧种之一，它源远流长，历史悠久，艺术博大精深。潮剧迄今已有580年的历史，它的历史比影响巨大的京剧、越剧、黄梅戏、粤剧要长得多。潮剧行当齐全，表演程式丰富，它继承宋元南戏的艺术传统。其丑行当，分工细密，多达十大门类，程式多彩多姿，说白诙谐，表演滑稽风趣，潮剧丑角与京剧丑角、川剧丑角并称地方戏三大名丑行当。潮剧的彩罗衣旦表演细腻柔美，沁人心脾。潮剧用潮州话演唱，唱腔优美动听。明清之际著名诗人、著作家、番禺人屈大均和清代著名戏曲家、四川人李调元都曾在自己的著作中指出潮剧“其歌轻婉”，他们以一个外地行家的敏感，领略到潮剧的特色。“其歌轻婉”，真可说是一语中的！现在，“轻婉”已成为潮剧艺术经典性评价的定谳。杰出的戏剧家老舍曾用诗歌表达他对潮剧的热爱与欣赏：

姚黄魏紫费评章，

潮剧春花色色香。

听得汕头一夕曲，

青山碧海莫相忘。

（1962年4月赠广东潮剧院诗）

著名戏曲理论巨擘张庚诗云：

愿得此生潮汕老，

好将良夜傍歌台。

（1962年4月赠广东潮剧院诗）

其他如田汉、梅兰芳、曹禺、阳翰笙、李健吾等，也都用诗或文表达对潮剧的赞赏。世界著名喜剧大师卓别林曾在新加坡观看潮剧演出，之后表示“潮剧真好看！”

作为“轻婉”的潮剧艺术表演，其扮相俊美，唱腔优美，做派畅美，语言秀美，韵味淳美。潮剧不同于昆曲，昆曲乃“雅部之曲”，受明清文士影响较大，文人气息浓重，其唱腔清幽舒缓，俗称“水磨腔”，所以白先勇说昆曲像兰花，空谷幽兰，典雅脱俗；潮剧与京剧、粤剧一样，皆属“花部”之曲。但在“花部”戏曲中，潮剧又迥异于京剧与粤剧。京剧须生行当特别精彩，从新老“三鼎甲”、伶界大王谭鑫培到“四大须生”，风魔京师整整一个世纪有余：一个须生行当特别强的剧种，是不会“轻婉”的；潮剧又不同于粤剧，粤剧前期以丑生为主，现时由文武生挑大梁，但无论“丑生”抑或“文武生”为主的剧种，也是不会“轻婉”的。所以，潮剧之美，不同于已获得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昆曲、京剧与粤剧，它的“轻婉”的艺术特色独树一帜。如果也用花作譬喻的话，我们以为潮剧似海棠，鲜艳骄人，正如《红楼梦》咏海棠诗所说“也宜墙角也宜盆”。潮剧既可演于明烛华堂之上，也可活跃于竹棚草舍之间，它是一种雅俗共赏的地方戏曲艺术，时而轻歌曼舞，时而令人发噱。比起较为通俗的京剧与粤剧，它更显雅致与诗意。

潮剧形成于潮汕地区，是粤东平原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品种与文化符号，与潮菜、工夫茶、潮州木雕、抽纱、潮绣、潮瓷、侨批、英歌舞、潮州音乐、潮州歌册等，享誉海内外。潮剧流行于潮汕地区、福建南部、港澳及东南亚一带，是维系海内外两千万潮籍同胞乡梓情谊的重要文化纽带。潮籍移民在海外约有一千万人，潮剧在海外影响巨大，其受众之多，受面之广，在中国地方戏曲剧种中虽不一定排第一，但肯定名列前茅。时至今日，新加坡有潮剧团体数以十计，其中的馀娱儒乐社（潮剧演出社团）成立于1912年，至今历史已达百年；泰国甚至出现了“泰语潮剧”这种奇特的文化现象，因为在泰国，随着老一辈潮人观众的逝去，潮籍移民的第三代第四代，现今已不会说潮汕话，他们只能以泰语注音、发音来演出在当地极受欢迎的潮剧剧目。这和“英语京剧”的情况有点类似，但夏威夷大学演出的“英语京剧”，只是昙花一现，而“泰语潮剧”的存活至今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其生命力与受欢迎程度远非“英语京剧”所能比拟。一个地方戏曲剧种能走出国门，漂洋过海，伴随移民的足迹落地生根于异国他乡，这不能不归结于潮剧特殊的艺术魅力。

潮剧的历史悠久，但对潮剧历史的梳理研究，却是近几十年才出现的事情。对潮剧历史的钩沉拾遗、甄别整理，现代潮剧学者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与可观的成绩，如饶宗颐大师的《潮剧溯源》，王永载的《潮州民间戏剧概观》，萧遥天的《潮州戏剧志》《潮音戏寻源》，林淳钧的《潮剧闻见录》，林淳钧、陈历明的《潮剧剧目汇考》《潮剧彩罗衣旦五十年概述》，李平的《潮剧》《南戏与潮剧》，张伯杰的《潮剧源流及历史沿革》《潮剧声腔的起源与流变》，筱三阳的《潮剧源流考略》，陈韩星的《潮剧与潮乐》，陈学希等的《潮剧潮乐在海外的流播与影响》，郑志伟的《潮乐文论集》，《潮剧志》编辑委员会的《潮剧志》等等，都为读者了解潮剧悠久的历史与积淀深厚的艺术传统作出了贡献。尤其是对明本潮州戏文五种的研究，众多学者更是殚精竭虑，成效卓著。但是，和兄弟剧种比起来，潮剧的历史研究依然滞后。地方戏历史悠久的昆曲、秦腔，有不止一部的《昆剧史》《秦腔史》，历史比潮剧短的京剧、粤剧，也有自己的《京剧史》与《粤剧史》，集京沪两地学者之力完成的《中国京剧史》，更成为煌煌200万字的巨著，但潮剧至今还没有一部较系统完整的《潮剧史》。“潮剧无史”，一直是潮剧学者心头萦绕、挥之不去的一桩郁结心事。吴国钦在中山大学中文系从事“中国戏曲史”教学与研究几十年，愧未对家乡的戏曲——潮剧作出一点小小的贡献。林淳钧在广东潮剧院工作达半个世纪，一生奉献给潮剧事业。现在，我们决心写作《潮剧史》。但动笔之后，深感我们垂老之年，精力不济，资料又匮乏，几次拟投笔作罢。好在有一股巨大莫名的劲头在支撑着，所以，矻矻兮终日，兀兀以穷年。我们的座右铭是《老子》的六字真言：“去甚、去奢、去泰”。也就是说，去掉极端的言说，去掉奢华的行为，去掉安逸的本性。正如詹天佑所说的：“镜以淬而日明，钢以炼而益坚；及诸学术，进境无穷。”笔者不揣冒昧与浅陋，呈献引玉之砖，谨喧桴鼓，以候高明。是为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