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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字戏一代宗师

纪念陈宝寿先生逝世30周年

 

作者:吕匹 陈守继    文章来源:广东艺术.2013.第4期

 

正字戏著名二生(武生)表演艺术家陈宝寿先生(1907~1983),在世76岁,从艺70年,担纲演出数百出戏,塑造了生行各色各样灿若群星的艺术形象,其武生戏最受人称道。近世,继张细抱先生之后,陈宝寿不愧为正字戏生行的一面旗帜。

陈宝寿,出生于陆丰县东海镇一户道坛人家,落籍在海丰县建茶村。刚上六岁的儿童,因为家贫,父母便忍痛把他卖身到新荣贵白字戏班学艺,成为白字戏历史上最小的童伶。戏班的“合同角”,吃的是清可见影的稀饭,睡的是破庙、茅舍,盖的是稻草、麻袋。每天起早摸黑,长达15个钟头,得泡在田元帅老爷神前学戏“吃扇头”(挨打);夜间上台,没有演戏,还要站在交椅后通宵达旦伴唱帮腔。逢年过节,家家户户团圆了,而他却有家归不得,连同其他童伶被班主组成曲班,到处走唱,捞“外快”填腰包。一年365个日日夜夜,他在严酷的班规管制下,总是提心吊胆,偶有疏忽,即遭鞭抽棍打,皮肉之苦,是常有的事。本来,卖一次身五年零四个月就够苦了,然而陈宝寿却卖了两次身:第一次“合同”(协约)期满才11岁,因为年纪太小,不成气候,又一次卖身于新升平班,前后十年零八个月,生活在旧戏班的最底层,似人非人度过了他的“青春少年”,尝尽世间咸、甜、酸、辣、苦,但也给他后来攀登正字戏艺术高峰奠下了厚实的基础。首轮“合同”,他学丑,八岁登台,开演的是《莲花庵》的丑婆,因个子小,只好由管箱老倌抱上交椅坐着唱戏。继之,在《补缸》《双玉鱼》《安安负米》等戏里,都演丑角,令观众忍俊不禁;他还饰《柴房会》的李老三,表演了较高难度的梯功、椅子功,滑稽又惊险,观众总报以阵阵掌声。第二次“合同”期间,他改学小生,以其俊俏的扮相和娴熟的技巧,分别在《英台连》《陈三连》《秦雪梅连》《高文举连》和《临江楼》《芦林会》《剪月容》《珍珠衫》《萧光祖拜寿》等剧目中,饰演梁山伯、陈三、商琳、高文举、王双福、姜诗、冯太爷、蒋英哥、萧光祖等主要角色,头角初露,就受观众的青睐和赏识。18岁,第二次“合同”期满后,又在新贵顺、新泰顺两白字戏班搭班当“大脚”。20岁,弱冠之年,进了正字戏荣喜班(叫“上大班”),他依照正字戏班规,又根据自身的条件与功底,选学武生,再拜师正印武生郑娘分,为其生贴——白扇。

正字戏与白字戏有着密切的血缘关系,演员自古以来有如小学生升中学一样,大都来自白字戏班出科了的“合同角”;其中成就不大的,则又回到白字戏班凑合着演武戏。所以名为“白字”的戏班,其实是与正字戏的合班:上半夜(第一、二出)讲官话、演正字(武戏);下半夜(第三、四出)转说方言、唱白字(文戏),故俗称“半夜反”。由于陈宝寿早在白字戏班12年中,已经学会了正字戏的拉山、跳台、点工、武打,并参加演出正字戏剧目《四状元》《解甲拜寿》《李茂雄救驾》和《武松杀嫂》等正字戏剧目。因此,陈宝寿一上正字戏大班,便如鱼得水,施展其聪明才智,立定脚跟,赢得了声誉。

陈宝寿的艺术成就,除了源于白字戏班的基本功训练,还得益于正字戏郑娘分师傅的无私施教。郑娘分,资深的正印武生,精通生行,人们都公认他“饱学”(满肚子戏曲知识之意),遗憾的是扮相不佳,表演不俏,一直未受观众青睐,当他收了陈宝寿这个基础好、又勤于学艺的“戏料子”做徒弟之后,便冀望通过徒弟实现他的艺术抱负。郑师虽然不擅演戏,但长于教戏,他因材施教,对陈宝寿采用“讲破”(说戏)和“放手”(让演)的理论联系实际的培训方法。所谓“讲破”,就是把每出戏的剧情、人物、动作、技巧,都说到点子上,启开知识的大门,让徒弟走进去,吃透道理,知其然而又知其所以然。所谓“放手”,就是把“讲破”了的每出戏,大胆让徒弟去演,自己在旁观察。如此“讲破”——“放手”,“放手”——“讲破”又“放手”,循环渐进,使陈宝寿得以学用结合,跨上了一个个新台阶。

正字戏传统的行当规矩,大凡文生的戏,如《槐荫别》的董永、《百花赠剑》的江六云、《樊茂金斩子》的樊惠芝、《刘瓒掷钗》的刘瓒、《罗帕记》的王可居、《闹严府》的曾荣、《张春郎削发》的张春郎等,都必须由武生领衔主演。然而郑娘分却敢于打破陈规,把“讲破”了的戏,放手让徒弟演出。因此,当陈宝寿还是正印武生的贴角时,就有机会演了许多武生“行额”的戏,没过两年,声名远扬,双喜班竟用重金聘请他当二生,娘分看见徒弟茁壮成长,就高高兴兴地让其提前出师去挑大梁。

正字戏二生是“十二行当”之首,一个戏班走红不走红,主要看二生。二生戏不易学,一般为人徒者,大都未能如期出师,要一学再学,而陈宝寿却仅“进修”一两年,便能提前出师,这是很罕见的。他到了双喜班,使双喜班走红之后,各大班竞以高薪争聘他去搭班。陈宝寿懂得满则溢,溢则损和知不足而后足的道理,一一辞谢了来聘者的好意,毅然回到郑师所在的荣喜班。这班主固然高兴,但哪容得两个二生?要娘分当白扇吗?师徒地位倒置,在情理上说不过去。怎么办?最后还是郑师大量,自愿让位,甘当徒弟的贴角,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然而陈宝寿却坚持工资不可高于师傅。班主明智,保留娘分的待遇,提高宝寿的工资与其师傅同。此后,“师当徒,徒为师”,遂成梨园佳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陈宝寿回到娘分身边之后,师徒俩更加亲密无间,一方继续“讲破”;一方不断进取,大开阔步,走进了艺术的王国。

陈宝寿的艺术成就,其基因更在谦虚谨慎和勤奋好学。他扬名之后,从不惟我独尊,说什么“聪明透顶”、“艺绝于人”、“自我成材”之类废话,在一片赞扬声中,他总是说:“没有俺先生(正字戏演员称师傅为先生)的诚心‘讲破’和大胆‘放手’,我陈宝寿恐怕至今还是一事无成”。娘分暮年告老回家,宝寿又认张细抱为先生,问艺于这位同行老前辈。他演姜维跑布马,两足尖总是朝左右斜开,不像踩在马蹬上,永远成为憾事。建国后,他年近花甲,功成名就,已经为人袓父了,竟在永丰剧团一次老艺人聚会上,捧着一杯茶,走到精于此道的张老先生面前倏地跪下求教,令在场的人感动不已。他还有一条鲜为人知的“秘诀”,那就是把兵书所说的“知己知彼,战无不胜”的道理运用到学艺方面来。旧时,海陆丰戏没有导演制度,师傅教的,徒弟学的,都是自身“行额”的角色戏,如《槐荫别》,二生师傅教的是董永,花旦师傅教的是七姐,所以传统以来,各行当演员只有“单片”(即自身“行额”的己本),少有总纲(全剧)。然而陈宝寿却与众不同,全面地学,全面地继承。1981年,他的徒弟黄汉琼请他传授《崔君瑞休妻》的崔君瑞、《张春郎削发》的张春郎、《彩楼记》的吕蒙正时,想不到75岁的陈老竟一字不漏,口述了一出出总纲让徒弟记录,于此可见他当年学艺是本着“知己知彼”的科学方法全面地求通的。正因此,他除本分培养二生之外,还能带花旦;正因此,他晓得净行,如1956年,海丰县正字戏剧团在排练赴省汇报演出剧目《古城会》时,就示范表演了张飞怒拒关公于城门外的一些戏来。他还擅于擂鼓,偶有需要,即可顶上“鼓头”(师傅)指挥后场(乐队)。他的谦虚谨慎,还表现在每次演出,都坚持提前一个半个钟头上台,认真琢磨、化妆、打扎,务使扮相符合人物年龄、性格和身份,至老不变,从不马虎;演出了,则遵师训“出死入生”,投入角色,绝不欺台。

陈宝寿的艺术成就,还离不开陆丰县碣石镇玄武山祖庙大戏台给他提供的观摩、学习和提高机会,祖庙建于南宋建炎年间。当地周围群众,不论男妇老幼,极善看戏,有“戏雕刀”之称;剧场被誉为粤东“戏剧科场”,具有一定权威性。演员成败利钝,经过这里观众评鉴,优则“得中”扬名,差则“落第”无光。陈宝寿从1928年至1951年(中间除1943年饥荒停演)共23个春秋,都被“缚定”来此“科场”比试、竞技。

陈宝寿虽然走红了,但在前辈著名二生陈妈璋、曾大炮、张细抱等面前,始终执弟子礼,虚心学习,真诚请教,苦练功夫,精益求精,集众家之长,融化到自己的表演艺术中来。他的眼功、扇功、须功、水袖功、帽翅功、头盔功、肌肉功、翎子功等都练得很到家,特别是眼功,人们都称赞他的眼睛会说话,任何人物细微的感情变化,都能通过眼神传达给观众。

二生饰演的角色,不少是同一类型的,他们的年龄、身份、冠戴和表演程式,基本相同或相近,如果掌握不好,各种不同人物的性格,便会被雷同的表演所掩盖。陈宝寿对此极善存同求异,不落窠臼。1963年他口述,由许冀心记录,以《存同求异》为题,精辟地论述了短靠戏武松、石秀、燕青三个同一装扮人物的不同性格和表演手法,文章后刊于《羊城晚报》。

正字戏短靠武打,是运用南拳套路。陈宝寿为了演好这些戏,拜遐迩闻名的拳王“三脚虎”为师,学得一身硬功夫,让老于此道者都不敢小觑。有个传说:旧时海丰、惠阳交界的惠东一带,匪患猖獗,路人经过,常遭厄运;然而匪徒闻是陈宝寿或陈宝寿亲友,便敬而避之。建国后,在各种“政治运动”中,就有人给陈宝寿戴上“反动艺术权威”的帽子后,再加个“勾结土匪”的罪名,其实都是无稽之谈。在《翠屏山》中,他饰石秀,夜间摸黑侦察海和尚和嫂子奸情,从开门、出门、关门到跟踪,同样运用功力,吊轻身子,迈着“急奔”、“跳跃”的捷步,对准锣鼓点,又唱昆,又舞拳弄棍,全是舞蹈化的南派武功。解放后,广东戏剧界老前辈李门,每当提起正字戏,总忘不了《翠屏山》,忘不了陈宝寿高超的技艺。

吕布与赵云,都是三国名将,长靠装扮,但是海陆丰所有“大棚脚”(大剧场),却特别看重吕布这个角色,必须由正印武生饰演,所以观众历来评正字戏的好武生,只称“活吕布”,没叫“活赵云”。然而陈宝寿却把赵云也演活了。他为创造典型,超越前人,认真细读《三国演义》,琢磨人物,分辨了赵云忠义、勇而不骄;吕布无义、恃勇且骄的差别,在《长坂坡》中,他就把赵云这一性格特征表演得更加淋漓尽致,令人叹服。他演吕布,也很到家,虽然有些戏——如《凤仪亭》不若张细抱,但在《三战》和《白门楼》中却不见得比张老先生逊色,特别是《辕门射戟》一戏,更可媲美。陈宝寿很有层次地把恃勇骄傲的吕布,刻画得入木三分,耐人寻味。

再说他的文戏,《张春郎削发》,虽是提纲文戏,只做没唱,但几十年来陈宝寿饰演的张春郎,却为人称道。他的表演,每每令观众刮目相看。《槐荫别》(又名《百日缘》),是一出唱正音曲的两角戏,有做有唱,做重于唱。建国初期,海丰县永丰正字戏剧团,在一次海丰县农民代表大会上招待演出此剧,陈宝寿与蔡十二(男花旦)分别饰董永和七姐,轰动了剧场。1956年周恩来总理、陈毅外长和田汉等革命老前辈,在省里看了他们演出之后,不禁啧啧称佳。当年,北京阿甲、罗合如等老艺术家在文化部第三期戏曲演员讲习会,看陈宝寿与新秀王黛珠示范演出时说:“美极了,简直是诗剧、舞剧。”之后,罗老遂派女儿千里迢迢来海陆丰跟班学习正字戏,是为美事一椿。

陈宝寿从合同角到娃娃生、文生、武生,叱咤艺坛,历半个多世纪,年逾花甲了,仍不甘退休。在他晚年所演的诸多老生戏中,最成功、最典型的就是《金叶菊》的王爷马应龙。粉碎“四人帮”后,地方剧团恢复活动,有一天正在海丰县委开会的全体公社书记,听闻海丰白字戏剧团在可塘公社戏院,聘请陈宝寿领衔主演《金叶菊》,便专程前往观看。回程一路,赞美之声,不绝于耳。说什么“没有了,像陈宝寿这样的人才没有了”、“马应龙被陈老演活了,今后恐怕不容易再看到了。”一语成谶,1983年,正当广东省戏剧家协会拟为他举行从艺七十周年纪念活动时,陈老先生因病于8月2日告别了人世。

回顾陈宝寿70年赫赫扬扬的梨园生涯,可以说:戏路宽广,文武不挡,老少咸宜,出类拔萃,堪称是正字戏的一代宗师。兹值先生逝世30周年之际,特撰此文,以志纪念。


录入时间:2013-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