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一百年来的粤剧发展史上,涌现过一批富有创造性的表演艺术家,任剑辉女士(1913—1989)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之一。她一生在粤剧表演上实践丰富、贡献良多。不仅在舞台上、戏曲电影中塑造了众多个性鲜明、深入民心的人物形象,叫座叫好,影响深远,而且在培育粤剧后辈英才上亦作出了继往开来的贡献。她的唱腔艺术,近三十多年来,对中国大陆的广府地区同样产生过极其广泛的影响,如同她的表演艺术一样,有着深厚的社会文化价值。
任剑辉,原名任丽初,书名任婉仪,戏行中人多尊称她为“亚姐”,戏迷则爱称其为“任姐”。她1913年2月4日出生,广东南海人。她在广州读书至小学毕业,14岁开始便跟随姨母小叫天(粤剧女小武)学习粤剧。后得姨母引荐拜黄侣侠为师。后来看到桂名扬的戏,觉得很合其口味,故心仪桂氏,达至入迷。经常到戏院偷师,在唱、做上亦神似桂派,所以曾有“女桂名扬”之誉。
任剑辉女士曾是粤剧史上最受欢迎的,也是极为成功的反串文武生。当年在黄侣侠提携下,几年间便成为正印小生。1935年至1945年间,她一直在澳门演出,适逢抗战,不少名班名角汇聚澳门,她亦先后在不同的剧团出任台柱。如“镜花艳影”、“梅花艳影”、“金声”、“三王”班等。而最具盛名的则是长寿班的“新声粤剧团”了。当年任姐任文武生,陈艳侬任正印花旦,白雪仙为二帮花旦。这为日后任白的长期合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自“新声粤剧团”开始,任姐便十分注重剧团的包装与特色,从上演的剧目至个人的风格等等,逐渐自成一派,使剧团长盛不衰,被称为长寿班霸,风靡一时。任姐更获得“戏迷情人”的美誉。
二战后,由任姐领导的“新声粤剧团”移师香港,直至1969年淡出舞台为止,任姐先后参加过的大型班,计有“大凤凰”、“艳阳天”、“新艳阳”等。分别和薛觉先、马师曾、陈锦堂、红线女、芳艳芬等等名伶合作,上演过不少名剧。其中与芳艳芬合演的《梁祝恨史》更是脍炙人口,一时传为佳话。任姐演出的粤剧剧目计有八百多出。自1956年起与白雪仙合组“仙凤鸣剧团”,其台柱均是当时的名伶,如梁醒波、靓次伯、任冰儿。其乐队成员也是拔尖演奏家,如王粤生、朱氏三雄(朱毅刚、朱兆祥、朱庆祥)等。尤其难得的是大编剧唐涤生为该团撰写多出名剧,《牡丹亭惊梦》《唐伯虎点秋香》《穿金宝扇》《帝女花》《紫钗记》《蝶影红梨记》《九天玄女》《西楼错梦》等,这些剧目历演不衰,早已成为香港粤剧文化史的戏宝,任白的艺术也因此达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成为一代宗师,深深地影响着后来的演员。
试论任姐的唱腔艺术特色之前,首先应该明确她是一位在粤剧表演艺术上戏路宽广、个性鲜明的多面手。她以反串文武生为本色,擅长于爱情题材中的人物角色,感染了千万观众,屹立粤剧艺坛数十年而享有盛誉。
在现今中国大陆的广府地区,因历史的原因,了解熟悉任剑辉的年青观众,大部分都是从她的演唱作品开始的。特别是她与白雪仙长期合作中形成的粤剧戏宝唱段,随着中国大陆1979年以来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与深入,国门的打开,经济文化的交往,先以录音带、唱片的形式,继而以卡拉OK、镭射影碟以及MTV等形式,逐步传播至家喻户晓。其中犹以《帝女花》之《香夭》《庵遇》,《紫钗记》之《剑合钗圆》等名唱段风靡了粤语地区乃至大江南北,学习者众,影响广泛。特别是《香夭》一曲,曾被改革开放初期的两广地区的流行歌坛、粤曲茶座等演出场所作为每场必演的曲目,一度被誉为“国际歌”。一时堪与邓丽君的《小城故事》等流行歌媲美,可见其感召力之大。
任剑辉的唱腔艺术之所以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首先缘自她得天独厚的声线,她以女性反串文武生,女性嗓音之天赋条件本来就比之男声有较大优越性。况且她是戏行出身,戏文曲词经她演绎后,高音处清丽若行云流水,低回时浑厚似空谷回荡,很有穿透力,给人悦耳赏心的享受。其次是她学师有道,她从14岁就跟随姨母小叫天(粤剧女小武)学戏,后又得姨母引荐,拜黄侣侠为师,黄侣侠当时是师承马师曾的,而任剑辉心仪的是桂名扬,所以便以偷师学艺的苦心研习桂氏的唱念做等功夫。桂氏曾得薛觉先唱腔的真传,同时又有自己的个性特点,形成了“龙头凤尾”的“桂腔”风格。同时,桂氏形象轩昂,台风了得,在表演上曾被认为是以其唱腔细腻、表演脱俗潇洒,更能将文武戏共冶一炉而著称,其艺术被后人尊为“桂派”。正如编剧家冯志芬曾对人评价桂氏的特征是“最擅长着(袍)甲谈爱情嘅戏”。因此,任剑辉从对桂氏的仰慕、学习、偷师中,亦自然而然地吸取其文武共冶、俊逸洒脱的韵致。成名后所扮演的文武生真个是风流倜傥,各具才情,加上声色艺全,故而迷倒万千观众。再者,作为一个优秀的表演者,在舞台实践和历练中,与合作者相互吸收、共同创造,对于一个能形成自我风格的演员来讲是十分重要的。任剑辉从上世纪30年代初踏上舞台不久就成为正印小生,先后参加过不少著名剧团的演出,与陈艳侬、薛觉先等一大批台柱名伶的合作中上演过的剧目就有八百多出,是极其鲜有的,实践经验非常丰富。难得的机遇与实践,对造就一代名伶得天独厚了,亦为她日后的表演达至臻境提供了非常有利的条件。
我们今天所欣赏到的任剑辉唱腔艺术,有着清越俊逸而不失苍厚之感,爽朗干净中自有韵味绵长的个性特色。其行腔总是自然而然地就能吸引着你。诚如她在《帝女花之庵遇》中有一小段慢板:“我飘零犹似断蓬船,惨淡更如无家犬。哭此日山河易主,痛先帝白练无情。歌罢酒筵空,梦断巫山凤。雪肤花貌化游魂,玉砌珠帘皆血影。幸有涕泪哭茶庵,愧无青冢祭芳魂。落花已随波浪去,不复有粉剩脂零。”此处仅12句唱词,从第一句起她就有异军突起之势,接下来的唱更是苍凉凄越,宕跌回肠,将国破家亡、离情幻化之境演绎得哀恳撩人,让听者无不为之动容。这一方面需要演员对戏文曲词理解深彻,另一方面又需要自身的功力。大凡粤剧、粤曲的演唱者都比较明白,唱腔中慢板和长句滚花(尤其是无伴奏的长句滚花)是最难掌握的。而任姐唱来流利、淡定,不失大家风范。由此也使我想起一件小事,本人曾在国内一家唱片公司当过多年的编辑、监制,在1990年曾参与策划过“两广粤剧名曲卡拉OK大赛”活动,当时曾请某女平喉演唱者录制《庵遇》这一段曲,那位演唱者在录音棚中反复唱了多遍,但怎么样也达不到我的要求,最后她本人知难而退了。这让我们明了个中底蕴:真正的艺术总是“成如容易却艰辛”的!
任剑辉的唱功深厚,不但表现在行腔清越畅逸,而且咬字吐字清正,寸度气息饱满,能做到真正的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她演唱的字、词、句之间总是寸度得体,从无偷工或拖泥带水之弊。她与白雪仙合作的多出戏宝唱段,今天大多已经成为粤剧、粤曲后辈们学习的典范。唐涤生先生在撰曲中运用了不少完整的小曲或著名的民乐曲填词创作,如《妆台秋思》《小桃红》《双星恨》《春江花月夜》《流水行云》等。这些重于韵律美的名曲固然对唱者有所帮助,但任、白唱来并无因其曲流畅而落于滑腻,相反,她们总能根据戏中词意的内涵,加以区别处理,或幽怨缠绵、或苍凉悲越,或以情带腔,或以腔带韵,给人一种丰厚朴茂的享受。如《剑合钗圆》一曲,用的是《春江花月夜》这首脍炙人口的名曲,旋律十分优美典雅,但因其是该剧情故事内容的特定情景,任白二人在处理上则从释解误会到破镜重圆的过程中,逐层渐进地演示开来,不惊不乍,从容若定。犹如剥茧吐丝般,美不胜收。相反,如果一味单纯地追求流丽,追求个人腔口声线的表现,而失去曲词剧情意韵,其追求也无非陷入歌匠而已,这种形而下的东西是不足为道的。
任剑辉唱腔中还有一种雍容大度的风格,这是一个有追求、有创造的戏曲演员追求儒雅境界的可贵之处,并非凡人所能企及。大约在1960年有一段粤剧传统古腔名曲《高平关取级》,是她与梁醒波对唱的,要用粤剧舞台官话、霸腔演唱,她唱得非常有戏剧性,发口行腔激扬警醒之外,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更有情景交融之意,给人一种大将之风。她一生可谓演尽了才子与书生,不停地在才子佳人中传递情愫,但又性格迥异,各显其情。如:哀怨而不失气节的十郎(《紫钗记》),潦倒而骨气犹存的玉培(《枇杷巷口故人来》),以身殉国的世显(《帝女花》),执着痴情的汝州(《蝶影红梨记》)等等,不一而足。虽然同为一个“情”字,她能把传统道德文化中仁、义、廉、耻的内涵不同程度地展现给观众,让你观之动容,听之贯耳。在这些形近而又性格迥异的人物角色中做到个性鲜明,是极其难能可贵的。从中亦说明“中国的戏曲表演艺术中对任何一样东西都要把它从内心到外形一直贯串到底,因此这样的戏,无论什么人来都能看得懂” 。
今年是任剑辉女士诞辰100年纪念,藉此之际,在缅怀一代粤剧表演艺术家的同时,笔者以其唱腔之艺术特色为例,企求同道与广大顾曲周郎学习她那种富于创造的精神,因为只有坚持这种精神,才能让我们的传统文化得以传承。只有这种精神得以延续,才使其文化价值得以永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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